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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中篇小说)

Asmrr Asmr资讯 2021-01-18 08:00:33 1312 0

中篇小说:蜻蜓

  黄孝阳

  1

  你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但中国玩极限运动的高手都知道我。我叫释元。极限运动有很多种,攀岩、滑翔、高山滑雪、极限越野等。最主要的是滑板、直排轮滑、山地车。我这三个轮子都玩得不错,以滑板最好。一个据说拿过X Games大赛季军的美国人克鲁兹在互联网上看到我的视频与一些吹捧我的文章,便特意到北京找我。

  我问他有什么事?

  克鲁兹的中国话说得不大流利,借助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倒也把意思表达清楚,问我是否有意去参加明年的X Games大赛,与世界顶尖高手同台献技。

  我说没兴趣,谢过他,拔腿就走。这个讨厌的洋鬼子就大吼大叫,说网上的视频是假的,我不可能做出那种难度的动作,我们中国人就喜欢骗人。我没理他。傲慢的美国人啊,911事件还不够是一个教训吗?我跳上出租车,回到住处,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要破碎了,像有人把拳头握成锥形,在胸口猛击一下。我沿着房门滑下去,大口喘气,再一点点咽下嘴里腥咸的液体,等眼睛适应光线,才发现这并非想像。黑暗中浮出几张脸庞。是大头。他的脸是斜的,上面写满仇恨与愤怒。“今天十一点,青山游泳馆。”

  大头往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带人走了。我在地板上放平身子。痰粘在脸上,湿湿的,是一个被撕裂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必须心平气和地接受。黑夜拍打窗帘,拍打出一块块细微的让人黯然伤神的阴影。它们像是鸟蜷缩的翅膀。从窗帘底部漏下的光线是一堆明晃晃的几何体,与钻石差不多。但我捡不起其中一粒。

  2

  十一点正,我到了游泳馆。大头站在一个浸泡在池水里的男人后面,手里拿着毛巾。他的拳头此刻温驯如同羊羔。那男人背上纹着九爪青龙。大家叫他龙哥。池里还有一个男人,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懒洋洋靠在池沿,露出大块胸肌,在埋头嚼西瓜,嘴里吐出瓜子,嘴角滴出鲜红的汁液。男人身后有七八个面目犟傲的年轻人,踩着滑板,身子晃来晃去。一个黄发女孩的身手不错,滑板飘上池边的不锈钢拦梯,轮子在摩擦系数接近零的拦杆上一蹭,重心稳稳地立在那个肉眼看不见的点上,滑板180度旋转,团身半空翻转,可能看见了我,脚尖一点,呼啸而下,像一张飘出的飞盘,自池沿上一掠而过,眼看要撞上我,左脚抬,右脚踩,脚踝一扣,优美的弧线打出一个漂亮的结。女孩的鼻尖几乎要贴住我的脸,声音是冷的,你就是释元?你的板呢?

  我朝龙哥走去。大头回过头,眼神凶恶。若不是因为龙哥,他可能早就把我撕碎了。我默不作声。池那头的男人扔掉西瓜,反手撑住池沿,跳坐上去,身子绷得笔直。

  龙哥转过身,瞄了我一眼,上了岸。龙哥是市前景公司的老总。承蒙他大恩大德,借了我七十万。我答应替他出场一百次。今天是最后一次。龙哥在沙滩椅上坐下。椅子旁边有一块板。板边有一个黑色手提箱。箱里都是钱。池那头的男人身边同样有一个手提箱。我要替龙哥把那只手提箱赢过来。比赛分二个环节。首先比速度,沿着池边那道二十五公分宽的椭圆形状的池沿,中间要跳上两座一米宽的扶栏,以滑板不下池沿,在最短时间内回到原点者为胜;其次比技巧,看谁在那两个不锈钢扶梯上呆的时间长,动作齐全漂亮。我开始热身。今天的对手估计是这位模样嚣张的女孩儿。她的确不错,不过,仅仅只是不错。这并不需要信心,我不过是陈述事实。我对龙哥鞠了一躬,取过板。这是小薏送给我的板子。我了解它的每一寸。我信任它。小薏死后,我能够信任的也只有它。但龙哥说要等我赛后这最后一场才能把它归还于我。我跳上池沿,静静地看着已滑至我身边的黄发女孩。四百米周长的池子,我最短的用时是三十二秒零八。

  池那头的男人突然说道,龙哥,今天换个比法。

  怎么比?龙哥从椅台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大头凑过身,点燃它。龙哥从嘴里吐出一团轻雾。

  我看过这位小老弟的视频,也听过他的不少传闻,身子确实了得。不过,今天我这边出场的是个女孩儿,一男一女比速度这不公平。我们比比难度与胆量。男人仰起头,指了指池边十米高的跳水台,说道,让他们踩着滑板从台上跳下来,看谁的动作更难,空中造型优美,翻腾转体更迅速,入水时人还必须踩在滑板上,来一个一苇渡江。

  仇老三,这样就公平吗?龙哥眯起眼。

  怎么,你不敢啊?仇老三的声音在穹形泳馆里回荡,我刚才也是突发奇想。放心,我这边的人原来并没有练过。不会欺负你的。仇老三的话音里带着比较浓重的南方口音。龙哥望向我。我望了一眼那高高的跳水台,点下头。

  龙哥摁灭烟,那就这样办。

  我不知道女孩在想些什么。她显然很乐意接受这样的挑战,眼里顿时发了光,踩着滑板,用蟹步一阶阶跳上跳水台。但当她从台上跃下的那一刻,我知道仇老三说了谎,这女孩肯定受过严格的跳水训练,向前翻腾一周半,转体三周半,动作优美舒展,完成得非常干净,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她对滑板的控制。板子自始至终粘在她脚尖,好像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大片水花击溅而起,她穿过千万滴水珠,以一个漂亮的空中转体上了池。女孩看着我,右手打出一个响亮的榧子。仇老三呵呵地乐,拍起巴掌。龙哥脸色没变。他嗓子里恐怕已经有了一只苍蝇,手轻轻拍了两下。我不知道他对我的信心有多大,但我知道如果自己不能赢下这场比赛,我的腿就要被他打断。我并不害怕断腿,但我是释元,从未输过的释元。

  我拎起滑板,一步步走上跳水台。金属楼梯在脚下咯啷咯啷响,内部藏着火焰。它是快的,也是慢的;它是轻的,也是重的,它是丰富的,也是简单的。它勾勒出空间所拥有的种种可能,为那些想飞的人提供了不爱现实约束的梦。不过,梦也是牢笼。我深深地吸气。从台下往下望,他们都很小,小得似乎伸出一根指头就能摁死他们。我没再想什么,在台上做了几个花式,让手脚都处于最协调的状态,猛地纵身从台上跃下,直体、屈身,再抱膝,向前翻腾四周半,在脊背快要接近水面的瞬间,身子翻转,踩住滑板,借助巨大冲力所形成的水浪,高高飘起,空中腾挪,翻出一个甩板,跃上池边不锈钢护栏,在上面团团几转,稳稳停住。

  我赢了。并不需要多么公正的裁判。龙哥与这位仇老三都是专家。龙哥嘴角挂起一点笑容。仇老三哈哈一笑,把手提箱抛来。他的眼睛很细,刀片一样。他的手劲真大,这么远的距离也能一掷而至。龙哥说,仇老三,有你的,给我下套啊。仇老三摆手,她确实没练过。跳水与踩着滑板跳,这是两回事。再说,你还不是赢了?我说这位小兄弟,你怎么能把力量控制得这样好?仇老三大抵是问我最后停在护栏上的那一下。

  我摇摇头,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信吗?我朝龙哥又鞠了一躬,准备退出泳馆,龙哥说话了,释元,仇老三是我的兄弟。他这次来北京是来找高手出战X Games大赛。出场费五十万,你干不干?我继续摇头。大头闷哼,就想揍我。龙哥伸手拦住,释元,甭急,你回去考虑一下,明天晚上再给我答复吧。

  龙哥没为难我。我回了家。我终于还清了所有的欠债。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冲去疲乏,但我冲不掉骨头里的寂寞。脚踝处有点肿,不知是在哪碰伤的。我在浴缸里躺下,怔怔地看着凌乱的房间。水淹没至胸口。水波轻轻摇晃,散发出甜甜的沐浴乳的清香,好像是小薏的胸。我从衣兜里掏出MP3,默默地听,然后自漱洗架上取下吉列刮须刀,拆下刀片,在左手手腕一划。刀片很锋利,但割得并不深,静脉里的血流出来,并不疼,有一点痒。血珠一落入水里就化成一滩。割脉自杀难度不小,要找到动脉并准确地割断它,需要外科医生一样的眼力、刀法与狠劲。单割静脉,血流了二、三百CC,就会自然地停止。

  3

  我出生在有钱人的家庭,不是一般的有钱。父亲曾以他特有的精明把握住中国的四次致富浪潮,七十年代末,邓公提出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八十年代中旬,轰轰烈烈的双轨制时期;九十年代初,股票谱写的财富神话,以及不久之后的地产狂澜。到九八年,野心勃勃的父亲已构建起一个庞大的企业集团,主营地产,并涉足于制药、商贸 、交通、酒店、百货等领域,拥有国内及香港两家上市公司。

  许多人说父亲的资产怕是有上百亿。父亲雇用的员工最多时达到一万二千人。

  这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一个果壳里的宇宙。父亲用他那双柔软的大手,为这个宇宙建立了一种在背后不动声色地制约并支配一万二千人的生活习惯甚至是思维方式的秩序。这是一个建立在数学基础上的严整系统,由接近于无限行的数字构成,且在不断繁殖中,是几何性质的繁殖。它们通过一张张表格交换着对世界的某种把握,如一面面对立的镜子,把空间拉成一根无穷无尽的线,看上去,包含了几乎所有的真理。这让人恐惧,至少我这样觉得,虽然我也暗自崇拜他这双能对镜子做出如此巧妙布置的手。可我真想从自己的躯壳里逃逸出来,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被他那不可置疑的威严的光所笼罩。

  镜子是光的故事。最早它是被巫师们用来占卜未来,当作通向极乐世界或者地狱的门户。后来,人们终于发现这个奇特的平面,既能揭示真相,也能掩盖事实。

  九八年的东南亚金融风暴是父亲的滑铁卢。确信真理是不可辩驳的,且一直握在手中的父亲并未读过数学中的歌德尔命题——在任何系统中,总有些真理是游离于逻辑之外。事实上,就算父亲读过,他对此也一定会嗤之以鼻,他不会相信理性的局限,不会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无法用理性证明的直觉,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然还存在着一部分不愿意服从现实法则的人。在出事前的那几年,父亲以为自己是神。

  灾难像海啸一样不期而至,摧毁了沙滩上的王国,在一夜之间,夺走父亲所有的财产以及他的三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其中二个女人的年纪并不比大四即将毕业的我大多少。我是父亲的独生子。亲生母亲早在我十岁那年就已带着怨恨与不甘离开人世。我是在学校的足球场上接到父亲的噩耗。当我匆匆赶回父亲身边,他已经丧失语言的能力,浑身被雪白的绷带裹紧,被人搁在病床上,鼻翼上还插着两根塑料管子,表情是那样无助。生锈的铁架子床下挂着半袋子尿液。病房里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用口罩包住大半个脸的小护士。她注视着我没有眼泪的脸庞,悄悄离开。我蹲下身。父亲朝我眨动睫毛,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他巨大的手指,指向窗外。然后,他的手臂重重地摔落在床架上,手指头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我握住父亲的手,头皮发麻。它们越来越凉。它们曾经能从干沙子里挤出水份,现在它们什么也干不了。死亡在用凿刀雕刻它们。石头屑子滚入我的眼睛里。墙壁上的石英钟发出微渺的又清晰可闻好像是足球场上裁判嘴中的口哨声。我被一大团白色的棉花包裹,头重脚轻,好像倒立在天花板上,而病床上那个僵硬的死者与病床边痴呆的年轻人与自己毫无关系。我甚至嗅到了窗外走过的那个七岁小孩手中甜蛋筒的滋味。那个快乐的少年应该是医院职工的家属,他大摇大摆地从摆有棺材的临时停尸间前走过,把蛋筒舔得咂吧响。

  死者被城市驱赶。父亲未能在他盖了几百万平方米建筑的城市里找到三尺之地。我把他带回他出生的地方。那是一个因为父亲摆脱贫瘠的村庄,有着方圆五十里惟一一条两车道的通往县城的水泥马路。村人并未因此而感谢父亲。上年纪的老者拍打着黑布衣裳上的水珠,坐在月牙状的门槛上,用长长的烟竿敲打地面上的卵石,拖长声调说,这是报应呀。雨丝绵绵,杂草淹没我的脚踝。我扶着灵柩茫然无语。山上没有林木。许多山仅仅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杂生灌木。记忆中曾经遮蔽天穹的鸟群都不见了。一只色彩斑斓的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苍白色的天空中孤单地翻着跟斗,翅膀好像一小团灸烤着我的灵魂的火焰。被雨水洗刷后的暴露出大块嶙峋石头的山体刺疼了我的眼球。我闭上眼睑,听见父亲在棺木里的喘息声。他一定感到了不舒服,骨头在咔嚓响。棺木太轻,是杉木做的,榫结之间并不严实合缝,蚂蚁能轻易地爬进去。也许,它们会把父亲一向自许为逻辑严密的大脑当成美味佳肴。杉木上的油漆尚未干透,上面有抬棺人留下的乱七八糟的掌印。它被放入父亲的父亲——我从未谋面的祖父坟边临时掘出的泥坑里。掘墓人就像往里面扔进一块石头。泥土在上面堆起馒头包。一些孩子在远处的山岗上跳跃奔跑。身影模糊成雾。我在雨中吐出一口气,接过抬棺人递来的公鸡,拧断它的脖子,把血洒入湿润的泥土里,再烧着一叠纸钱。我对父亲说,愿上帝保佑你。

  我对抬棺人说,这是给你们的工钱,每人五十块,一共二百块。

  他们走了。夜被漆过了。我对着地底下的父亲,对着泥土里的菌子、蚁虫以及地面上的蕨草、苔藓喃喃低语。风自深邃昏暗处吹来。我的骨头挣脱了肉体,在蓝汪汪的月光下跑,骨架上布满细细密密的疑问,比如父亲的真正死因。但我并不打算去解开它们,那是一个只应该存在于西方古寓言里的“戈尔迪乌姆之结。”我不是亚历山大,手里没有剑。我也不可能在这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到一把勇武之剑。所有的剑早已变成锈迹斑斑的铁。我的怀里只有一块劳力士金表,它曾经被父亲戴在手腕上,现在贴紧我的心脏,并以某种节奏跳动。这是不可更改的节奏。感谢把表给我的小护士。摘下口罩后,她的眉是山峰聚,她的眼是水波痕。眉眼清澄的她真美。

  我在父亲的坟边打起盹。骨头已经跑得筋疲力尽。风落下来,盖在上面。冰做的,不可见的寒意从月光里掉下来,掉进骨头里,重量极轻,似乎是一只只毛毛虫在嚼着树叶。骨头缓缓裂开。在这万籁寂静的时刻,我听见父亲在泥土里放声歌唱,声音平直低哑,嘎——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4

  我去了北京。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也许是一只兽,一只身上披满各种词语的闪闪发光的兽。我在许多本书上看到过它的样子。

  时值仲秋,天上跑着几只秋老虎。车子摇摇晃晃,像小时候骑的木马。车速很慢。路很难走,正在大修。这是一趟开往省城的中巴车。我将在那里转搭去北京的火车。未被清洗的车体很脏糊满秽物。车厢里有异常难闻的气味。旅客并不多,多半睡着了,表情凝固。汗水粘粘地渗出他们的脸,让光与影发生微妙的扭曲,乍眼望去,就像在看一尊尊正在溶化的蜡像。我打开行囊,找出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身体因为水的滋润,从梦里挣扎出来,轻飘飘的,有点恶心。车窗的搭扣坏了,几根铁丝把玻璃固定在金属上。上面有一方口香糖,被阳光晒白了,生出细小的裂纹。天上有很多云,重量让人捉摸不透,一会儿下坠,一会儿上旋。风在拨弄它们,把三角形的拨成椭圆形的再拨成长方形的又拨成矩形的。云朵下面是山。山坳处有几户人家。正是午时,烟囱里冒出奶白色的烟雾。它们沿着山坡的坡度奔向云朵,如恋爱中的少女奔向情人,步履轻快,眉间羞涩,手里还拿着几片在阳光里亮闪闪的树叶。

  我把矿泉水倒入后衣领。天太热了。这要热死人的。

  热寂。对的,就是这个词,这个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宇宙学推论。一个眉眼初铰的妇人嘴角垂下一丝晶亮的口涎。口涎滴入她敞开的衣襟,那里有两团若隐若现的温腻。口涎与乳房之间存在一个温差,热将在它们之间传递,使温差趋于消失。这个过程中必然出现一种不可逆转的耗散,即熵在增加。车子突然停下。妇人醒了,揉揉惺松的眼,瞟了眼窗外的阳光,像是自言自语,到哪了?妇人发觉嘴角的口涎,忙伸手抹去了它,脸颊映出晕红。

  梨花岗。妈的。

  精瘦的司机跳下驾驶室,蹿到路边的沟渠边,拿着一个空雪碧瓶,灌满水,再回到车内,支起车盖,骂骂咧咧地把水往发动机上浇。水雾腾起。无数水分子以各种各样的速度朝着各个方面做着混沌无序的运动,也让我汗流狭背。妇人扯好滑落的衣襟,闭目不言。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用一种不无猥亵的语气对司机说道,梨花岗的女人俏啊,水汪汪的。

  司机哼了声,俏什么俏?都上南边卖逼去了。

  满车人都笑起来,似乎梨花岗的女人卖逼是一件非常幽默的事。这可能与去年发生的事有关。一位梨花女人在卖身寄钱回家赡养瘫痪的丈夫与念书的孩子时,每天还不忘折一只千纸鹤,写一封情书来抒发对亲人的爱。后来,女人被一名赖账的嫖客掐死了。她留在出租屋里的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与三本厚厚的日记被以煽情窥私为已任的记者公诸于世,大肆报道,还派来小车采访那位可怜的丈夫,问他有什么感想,是否清楚妻子是靠卖淫养活他。从那以后,人们说起梨花岗的女人们,就会想起 “卖淫女”三字,想起那些梨形的腰臀。我也不能例外。我甚至感觉到了裤裆里那种缓慢的勃起。

  可耻的人。

  我给自己一个嘴巴,下车,伸了一个懒腰。一只红色的蜻蜓,像一点口红,点缀在路边灌木的叶子上。它的重量让这片叶子有了轻盈的舞姿。叶子与叶子重重叠叠。光线从这张叶子飘向另一张叶子。光是始,暗是终,蜻蜓存在于互相渗透的光与暗中。一只背壳上有着黑白图案的甲虫在蜻蜓上方的枝蔓处爬过。我向蜻蜓缓慢地伸出手,慢得我自己都纳闷自己的手究竟是在向前伸还是在向后退。

  慢,是否可以躲过蜻蜓那双几乎可以看见任何方向的复眼?或者说,慢,是否可以充分掩饰起我想捕捉它的心?当指尖要触及蜻蜓尾翼时的一刹那,蜻蜓飞起来,好像是武侠小说拥有“移形换影”绝技的高手,悬空浮起,被太阳照成一个近似透明隐隐散出红光的点。

  点永远在,永远在变。万物之和必然会带大于或小于其数学概念上的整体范畴。没有精确的“等于”。一个眉眼初铰的妇人加上一只蜻蜓并不等于二。

  我皱起眉头。这一刻,中巴车的发动机冒出突突的响声;一只蜜蜂钻入在丝瓜架子上开得轰轰烈烈的黄花丛中;一颗子弹旋转着击中某个头颅;一滴水打湿干裂的嘴唇上;一条狗吐出舌头;一头野猪撞向冒出火光的铳;一匹老马被捆住四蹄轰然倒地;一把刀刺入温热的肉体,并在里面搅了两下;一位女士打开双腿中间那团黑色的谜语,不管爱人是否猜中谜底,他们都将合为一体;一双某名女人的丝袜在拍卖师的槌下卖出十万人民币的天价,不动声色的买主在步出大门后随手把丝袜扔入垃圾筒;一根绳子已勒紧某男人的脖子,在与别人的妻子度过销魂之夜后,他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一只碗被孩子失手打碎,暴躁而穷困的母亲已拎起椅子准备砸下;一轮圆月在地球的另一边正从海面上冉冉升起,月光里有尺许大不断跳跃的鱼;一艘轮船上的水手听见长头发塞壬女妖们的歌声,眼里流出泪水;一管针剂被注入病人的臀部,杀死数以亿计的病毒;一叶扁舟从湖光水色中飘出,那撑篙的老者唱起山歌;一个老女人在高潮来临时,发出喊叫,她将爱上小她二十岁的男子,她将与男子合谋杀死丈夫,当谋杀被发现后,他们将争着为对方脱罪,说自己才是凶手。

  手上落满细小的光点,皮肤上有微微的刺疼。我回到车上。

  蜻蜓消失了。我本来可以逮住它的,逮住这只让整个世界随同它的翅翼一同震颤的红蜻蜓。我坐在臭哄哄又开始上下颠簸的车厢内,突然想起梨雅,想起那个眸子清亮下颌尖尖的女孩儿。梨雅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要抓停落的蜻蜓,只要用手指由远而近地在它眼前不停地划圆圈,它那双宝石般的复眼就会不停地随着人的手指旋转,一会儿工夫,它就头昏眼花,看不清眼前的人,束手就擒。

  我认识梨雅时,她是某农学院的大四学生。我们同年同月出生,我比她大三天。她常为此取笑我不是一名用功读书的好学生。我从她嘴里得知了关于蜻蜓的习性与种类等各种知识。那时,我念大三,就是香港回归祖国的那年。农学院离我的距离并不远。从我住的寝室楼出发,步行十三分钟可抵达梨雅的寝室楼,中间要穿过几条小巷及一个住宅小区。在农学院的后面,有一块荒地。我与梨雅并肩在山坡上走着,手互相握着手。

  空气湿润,树叶吐出清香。一只只蜻蜓迎面飞来,平伸翅膀,雕有精细花纹的翅膀上带着我们熟知的预言,在地面飞翔盘旋,倏忽来去,突然停下,停在细细的树枝上,尾翼颤动。我伸出手,想抓住它们,但总是落空。

  梨雅甩开我的手,抓住一只蜻蜓,接着,又抓住一只,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她就抓了七只蜻蜓。这不是可以用运气可以解释的。我对她神奇的捕蜻手法瞠目结舌。

  梨雅骄傲地说道,你知道吗?它们用复眼里藏着的二万只小眼睛观察世界。复眼上半部分的小眼睛,专门看远处;而下半部分的眼睛,则专门看近处。

  我说,不知道。我若有这么多双眼睛就好了。二万个眼睛,那同时看两万个美女不就是小菜一碟?梨雅揍了我一拳,去你的。梨雅放飞了手中的蜻蜓,说,当蜻蜓低飞时,天就要下雨了。它们是雨的精灵。来自在我们头顶聚散的云层。当雨点落下,它们会顺着密密的雨丝回到天上,等到雨停后,再回到地面上观察土地是否足够湿润。

  我觉得梨雅可以去舞台上表演诗朗诵,就夸奖她。梨雅笑了,笑得甜蜜蜜。

  我在那时,是愿意做她手里的一只蜻蜓。我并不清楚做一只蜻蜓意味着什么。蜻蜓没有螃蟹的钳子,没有蛇的牙齿,没有毛毛虫的毒毛,连蝴蝶也不如。蝴蝶还有保护色,懂得调整型体以及翅翼上的颜色来拟态。它们就傻乎乎地飞,六足四翼,鼓翅而起,白天啄蚊虻,晚上饮甘露,想学与世无争的隐士,结果却变成了孩子手中彼此用来炫耀的法宝,变成了孩子们用来满足那颗盎然童心的玩具。它们细长轻颤的尾翼、青褐色或深蓝色的胸腹以及那双美丽的复眼就是这种可怜生物不可饶恕的原罪。

  孩子们挥起网兜、粘有蛛网的竹竿还有扇子,粘住它们或打晕它们。然后快乐的女孩子把蜻蜓的尾翼翘起来塞入它嘴里,拍手欢叫,蜻蜓吃尾巴罗,蜻蜓吃尾巴罗。男孩子自是看不起这种小打小闹,或者扯下它的头颅把蜻蜓扔在蚂蚁窝边,或者用线系住它,一根线上系一只,手上拿着十几根线头,大大小小的蜻蜓就绕着自己飞,飞到后面,线打起结,怎么也解不开,就干脆把线团下再绑上一块石头,把一团乱七八糟的蜻蜓扔在河里,看水是怎么把它们淹死。

  换句话说,若想做一个人手中的蜻蜓,就得忍受他或者她,所给它的种种折磨。

  不知从哪天开始,梨雅发生奇怪的变化,开始不大爱讲话。过去的她是话痨子,现在修起闭口禅。初秋的阳光照耀着梨雅年轻的眼。那双晶莹的眼眸里有许多我猜不透的谜语。滔滔江水自脚下流过,激起一个个漩涡。万千水浪发出震颤。江面上的小舟像几只土褐色的蜻蜓,轻轻立于浪头。岸边巉岩耸立,又似一只只收拢起翅膀的鸟,瞪着黑色的眼球。不远处,是那巍峨的南京长江大桥。它连接此岸与彼岸,沟通你我,让人们不必再千辛万苦跋涉至河流的源头。它是一种比喻,包含了对现实与理想最深刻的认识,出现在水面、陆地、峡谷,还出现在人与人之间以及各种词语之间。它也是一种危险的比喻。猛烈的洪水、突如其来的地震、桥本身的设计缺陷、建筑质量,都将导致这个比喻的坍塌。而已经习惯通过这种比喻来交谈的人们将落入水里。我低下头,细细思索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我已经看见了梨雅那颗正在产生剧烈化学反应的内心。

  梨雅说,释元,你看,这桥像不像一只大蜻蜓。到了夜晚,桥上泻下的那些灯光就是它的翅膀。梨雅的嘴唇颤抖起来。唇上歇着一只肉眼看不见的蜻蜓。梨雅说,我们分手吧。梨雅走了。我身体的某一部分消失了。我没问她为什么。我对着江面上的那些小蜻蜓以及那只大蜻蜓说了整整一天的话。我对它们说,它们并不是蜻蜓,是桥,是船。所谓蜻蜓,不过是人们一种别有居心的比喻。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昼夜不停。我没再去农学院。一九九八年的春天的某个上午,我在湖南路散步时,看见婚纱摄影店里的梨雅,她在一个四十来岁的英俊男士手臂里浅笑嫣然,是这样美丽。隔着落地玻璃窗,我嗅到了她身上一抹淡淡的毒药水味儿。这几个月,我陆续听到过梨雅的一些传闻。她毕业留校了。那位男士是农学院园林系的年轻主任,是一位国内小有名气的学者,是广西人。梨雅是他的学生,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悲伤。女人真是撒谎的天才啊。

  梨雅并不清楚我是谁的儿子。在与她交往的日子里,我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衣着普通,学业普通,谈吐普通,也在小酒馆里喝酒,也在足球场上踢球,也在太阳底下流着汗排队考驾照,也去勤工俭学做家教,也给女友买一些廉价的小饰品,也说一些无关痛痒的甜言蜜语。如果梨雅知道——只要我愿意向父亲开口,我可以立刻开上奔驰,她还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吗?而且,父亲每个学期还会把一笔钱打到以我的名字开户的一张存折上。

  喜欢我,与喜欢我父亲的钱是两回事。但幸好梨雅做出这种选择,要不,她就要跟我受苦了。我回到车上,闭上眼睛。

  5

  我是在那辆中巴车边认识小薏的。

  当时她正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在徒步穿越中国,独自一人在路上走了半年。她在路上,我在车上,我们俩之间本来并不存在相交的点,但中巴车翻了,事先没半点征兆。当我从迷迷糊糊中清醒时,人已经站在车外。中巴车四脚朝天,遍地都是车窗玻璃的碎碴子。驾驶室的车门在来回摇摆。热辣辣的阳光在马路上跳动。我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有雷声。那个精瘦的司机站在我身边惊疑不定,身上有血。我手上也有,一大滩。那个梨花岗的女人半个身子在车窗外,白白的手臂瘫软在外。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倾覆的车厢以及呻吟声都是幻觉。我准备闭上眼睛,眼前垂下一片血红的帘子。我伸手一抹,是血,鲜血正从额头激涌而出。我这才明白发生了车祸。这该死的司机是怎么开车的?我撩起衣襟擦去鲜血,顺手抓起一把泥土堵住创口,死死捂住,嘴里吼道,快,救人。

  那司机如梦惊醒,往车厢那走了几步,身子一弹,迅速往后退去,消失在拐弯处。他跑得比老鼠还要快。这不奇怪。内心的恐惧打跨了他。或许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从田野里已跑来拿着锄头的人。一个年轻司机曾被一个在车祸中死了妻子的丈夫用锄头敲碎头颅。他们跑得真快,好像是从土里冒出来的。我说,救人啊。额头像刀劈了,剧烈的疼痛让我快站不住了。伤势比想像中严重,这不是我拿在足球场上受伤时抓泥土应急的那一套可以对付。我坐在地上,心底渐渐生出寒意。我不知道这些被汗水浇透了的黝黑脸庞在等什么。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车厢里已流出血,蛇一般吐出分叉的信子。那梨花岗的女人眼神在逐渐涣散,喉咙里已发不出声音。

  然后我就看见她。我不清楚她是怎么出现的,总之,当我看见她时,她已经在人群中。个头不高,比我矮一点,脸是圆的,齐耳短发,上身是磨砂牛仔服,头上还罩着一块暗色方巾,眼睛很大,小鼻子,小嘴儿,看着也就二十刚出头儿的样子。她看了我一眼,眉头皱起,目光又往那梨花女子瞄去,飞快地卸下肩膀上半人高鼓鼓囊囊的行囊,掏出一叠钱,高高举起,声音尖利,救出一个人,给二百,不,给三百。人群顿时哄动。她高高举起的手臂与火炬一样。我松懈下来,眼角余光瞥见这个身材瘦小的女孩从行囊里掏出一个那时并未普及的手提电话,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身边已停了二辆救护车。她拿着一块绷布捂住我的头,满脸不高兴。

  我说,你怎么了?你都雷锋了。

  她的回答简短迅速,我没钱了。还有,他们——她指了指正忙着把担架床弄进车里的医生,说,他们要我在这里等交警,说我是目击证人。喂,你才是当事人。你说当时都发生了什么?司机呢?她说话时的样子与从嘴里吐出葵花籽壳差不多,我一时入了迷。她瞪起眼,你看什么看?

  我说,你长得好看。她哼了声流氓,转过脸,把绷布扔在我手上。血不再流了。我支撑起身体,回到车厢,从座位边捡回包裹。救护车走了,农人数着手中的钞票散开了。太阳把身体都快烤没了。我说,你真在这里等交警?

  那你说怎么办?她的口气有点不耐烦,别烦我。

  我知道她在烦什么。金表、证件与存折我都随身带着,放在裤子的暗兜里。我从包裹里取出钱包,里面大约有六千块。我数了一半递给她,说,给你。

  她没接,为什么要给我?

  我说,学雷锋。免得你饿死,渴死。说到渴,嗓子眼里顿时冒起火。我望了一眼她身边的行囊,小声说道,有水吗?她嘿嘿乐了,掏出一个喝了小半瓶的水壶,顺手把那三千块钱拍进包裹,嘴里说,你付的水钱。

  妈的,有这么贵的水吗?我差点呛死,刚想把壶从嘴边挪开,她继续说道,你已经喝下去了,就算你吐出来,那也不是你曾经喝下去的水。供求关系决定商品的价值。在失事没有淡水的舰艇上,一滴淡水抵得过一大砣金子。她眉开眼笑。我一闭眼,懒得与她分辨到底是劳动决定商品的价值还是其他鸟东西,把这瓶水咕噜喝了一个底朝天,终于神清气爽了。

  她愤怒了,给了我几个白眼。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的脸上现出几丝与她年龄不相当的哀伤,她说,那些人,会死吗?我摇摇头。

  她叫小薏,是北京人。比我大一岁。刚从学校毕业,念的是商业。目前还没有找工作。说是要在工作之前走完中国。我佩服她。一个人走出遍布钢筋水泥的城市,投身于峡谷山巅河畔密林,这需要十分的勇气。而一个女孩子则需要十二分的勇气。那时,还没有背包族这一说法,叫户外旅行者。我在学校与梨雅曾经去过一次虎跳峡,在山路上看几个这样神情疲惫的旅行者,背pepsi大包,戴guici表,蹬耐克鞋。但多半是外国人。有热心的司机试图搭载他们一段路程,他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摇手谢绝。梨雅说他们都是一群有毛病脑子进水的人。

  我说,你真行。

  她说,你懂什么?

  我们在太阳底下等了足足一个时辰,都快要变成两条晒干的鱼,交警们才匆匆赶到,做完笔录,把我们带到了附近的县城。

  县城不大,就二条商业街。说来也令人恼怒,等我们到了县城,雨就下起来了。突如其来的阵雨,夹杂着滚滚雷声。雨过后,还有大片大片的蜻蜓迎着我们上下飞舞。翅透明,腹部橙红色的蜻蜓叫薄翅蜻蜓。胸部蓝灰色略带一点紫光的叫霜白蜻蜓。复眼黑色,胸部深蓝,后翅有褐斑的叫乐仙蜻蜓。全身淡蓝色且具有许多黑色斑纹,腹部膨大的叫粗腰蜻蜓。胸腹部均为黑色,腹部有蓝灰色粉末的叫鼎翅蜻蜓。这些是常见的,还有许多不常见的,比如浑身漆黑的,通体澄蓝的,甚至还有一只蜻蜓拥有蝴蝶一样的翅膀,这是在书上也找不到的变异品种。或许它们是蜻蜓家庭里的先知。

  我对着这些蜻蜓指指点点。

  小薏显然吃惊于我对蜻蜓的知识。我当然很乐意炫耀,告诉她,蜻蜓的幼虫叫水虿,很凶猛,像貌很像一只大肚子蜘蛛,下颚长着一对很大的大钳。它们捕食线虫、孑孓和蜉蝣幼虫,大的还吃小鱼和蝌蚪。蝌蚪长成青蛙后就开始报仇。这是一个奇妙的轮回。

  我说,是否可以这样说:蜻蜓是在为自己的前世——那只丑陋的水虿赎罪?又是否可以这样说:寿命只有水虿十分之一的蜻蜓是昆虫里面的梵高,为了那些鲜艳的色彩,为了那双能飞上天空的翅膀,连命都不要了?

  小薏哈哈乐了。

  我问她打算去哪。

  她说,去省城,再沿铁路回北京。

  我说,我去替你买票。我也去北京。

  她用看大熊猫的眼神看我,看得我浑身起毛。我问她怎么了。她用鄙夷的口气说道,我徒步。我说,你不是就剩下三千块钱吗?这哪里够路上开支?她说,这你就管不着。我拍拍脑袋,手一伸,拿来。她问,拿什么来?我说,钱。你肯定带了可以在各地邮局支取的存折。她嘻嘻笑了,说,小气鬼,拿你的钱回去。她去掏行囊。我赶紧制止。她若真把这钱还我,我倒要羞愧难当。我问她为什么要徒步。她耸耸肩,说,不为什么。我说,你有毛病啊。她眯起眼笑,难道你就没毛病?我挠挠头,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天底下的人都是有毛病的人。我说,那我跟你一样徒步去北京。怎么样,欢迎不?她说,你有毛病?我说,我也没别的事干,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刚才就晓得拿钱招呼那些农民救人,我就不懂。可见走路的好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我的恭维取到了一定的效果。可能是海子这两句臭了街的诗所取得的效果。她眨眨眼,说,我问你一个问题。我说,问吧。她说,有一个人在沙漠中,头朝下死了,身边散落着几个行李箱子,而这个人手里紧紧地抓着半根火柴,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我想不出答案。她破口大骂,说我笨死了。然后掏出一盒火柴,拗断其中一根,双手背在身后,瞪起圆圆的眼,说,看在那三千块钱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抽签吧。摸到长的,你就跟着,摸到短的,你就不准跟。这回我没有犯糊涂,我说,万一你把这两根火柴都拗短了,或者说,你的手法堪比魔术大师,我岂不是要吃亏?她哈哈笑了,夸奖我没有蠢到不可救药,把两根短火柴与指缝里藏着的两根长火柴抛在地上。

  我按照她的指点,在街上的小超市里买来一个大背包以及电筒、食品、草帽、饮用水、正红花油、创可贴等。她的户外经验十分丰富,手指头在空中指指点点,指挥我就像是将军指挥他惟一的士兵。我不明白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买根拐杖。她屈起指节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个板栗,说,猪啊,不懂就别问,叫你买你就买。我们花了一个下午,把东西备齐。夜晚也就来了。我说住哪。她骂了我一声白痴,说,住小旅馆。我不依不挠地问,你一个女孩子就不怕有危险?这小旅馆住的可都是五湖四海的人物。她嘿嘿地笑,翻手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瑞士军刀,上下挥动,说,我就阉了他。这又不是腌白菜。我觉得她呲出牙齿的样子蛮好看,提醒她身为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说脏话。她愈发地乐,收起刀,没再理我。一夜无眠,觉睡得很不踏实,脑子是乱的,不晓得自己的决定为何这样仓促。我把绵羊数到一千零九十九头时,晨曦亮了,她在房外用力敲门,大叫大嚷,我数十下,你不起来,我就走了。我赶紧蹦下床,在短短的十秒钟内把衣服套上身。

  人群从身边流过。他们走着路,或者骑着车,或者坐着车。望着从身边呼啸而过的车辆,我心里有了奇异的感觉,好像旧日的那个躯壳碎掉了,虚墟里长出几片绿叶。曾熟视无睹的灌木与丘陵都有了不可言说的美妙的线条。我突然感激起自己昨日这个仓促的决定。也许,每个人都应该经历这样一次充满不确定性的、冒险而有趣的旅行。它或许能改变我们看世界的方法,让我们得知自己的狭隘与无知。

  这是一趟让人汗流狭背的旅程,可因为负重、行走以及其他原因,我在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了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呼唤。

  这应该是一趟从身体出发最终抵达心灵的旅程。它能帮我找回失落已久的勇气,找到一颗澄明的心。如果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走过小桥流水大漠人家,从那亘古千年的山峰翻入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与那些聚焦在篝火旁身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异族女子喝酒对歌跳舞,一直到天亮再酣然睡去,又或者当夜幕来临的时候,在溪水间脱去鞋袜,洗掉灰尘与烦忧,然后躺在石头上,仰望遥远天空里的点点繁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那该有多好哇。

  徒步旅行确实辛苦,没有坚持到底的决心是不可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经过头两天美妙的幻想,第三天,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觉得骨头都碎掉了,脚底触地生疼,上面长满血泡。小薏有个习惯,睡觉前喜欢泡脚。我问她为什么她脚上别提鸡眼、胼胝,连个水泡也没有?她抬起眼皮,说,你的鞋子不合脚,有穿皮鞋徒步旅行的吗?要穿旅游鞋,拣轻便舒适大小合脚的。我气得半死,说,你咋不早说。

  她哈哈大笑,说,不让你吃点苦头,你咋会听话?要想领略风土人情、增长知识、陶冶情操、锻炼身体、磨炼意志,怎么可以不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我没话说了。小薏帮我挑去血泡,敷上药,在旅店休息半天。第四天,小薏有意放慢行程,开始给我讲长途步行要注意的种种事项。比如,腰要直,负重时会感到比较轻松舒适,消耗能量小,较能持久;重心要稳。步幅和步速应尽量均匀。最忌快一阵、慢一阵;手要自然摆动,可以减轻疲劳感;不要蹦蹦跳跳,尽量走石阶,少走斜坡。尽量在水泥、沥青、石板等硬地上行走。我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很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制订一个计划,每天大约走多少路程、游玩哪几处地方,在哪里吃饭、住宿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

  她嘿嘿笑,犯得着吗?确实犯不着,人生哪里可以计划?几天前,我能想像自己在路上行走吗?计划没有变化快。

  我与她用了三十三天的时间,走到北京城。我们每天步行的公里并不一致,最多时,走过七十公里,最少时,也就走个二十公里。小薏每天并没有什么严格的计划,很随意,走到哪就算哪,有时错过集镇,就在荒山野外搭帐篷。在她的谆谆教导下,我懂得了地钉钉入的角度应与地面成45度角,且一定要把地钉顶部的拐弯也钉在地上,牵绳的角度也以45度角为宜。收帐杆时先从中间拆开,对折后再从中间拆开,直到全部拆开。我甚至学会用一瓶矿泉水洗澡。这不是吹牛。我没想到我可以走到北京城。不过,当路的尽头出现时,我惊异地发现心中也没有多少喜悦。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甚至想,若是北京城永远到不了,一直这么走下去,那也不坏。

  小薏问我,有何打算?

  我说,先找间地下室住,再去找工作。你呢?

  她露出一口白色的牙齿,说,回家,洗澡。再好好睡上几天。其他的事等睡醒了再说。

  然后,我们分手了。她边走边向我招手。我觉得很郁闷,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待我,她完全该把我邀请到她家里洗个热水澡嘛。这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枉我一路上主动地买吃买喝,真是把钱打了水漂。我有点遗憾,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邂逅为何不能发展成一场美妙无比的艳遇?可见写书的人都是骗子。整整三十三天,这中间,我都不知道拉过多少遍她的手,可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连一个吻也没有。惟一一次搂她的腰,还是在一座每次只能承受两人通行的摇摇晃晃的吊桥上。她一脚踩空,差点掉下去,下面是湍急的水流与石头。我搂着她的腰,把她从两块木板间一点点拔了出来。严格说起来,我都是她的救命恩人。我感慨几句,转身回走,走过一个街角,她从一辆的士上跳下来,不由分说抓住我的手,往车上拽。我说干吗男女授受不亲。她说,看到那三千块钱的份上,给你介绍一个落脚处。不收钱。

  车子七拐八拐,北京城大得在我想像之外。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看着这个与南京城迥然相异节奏异常迅速的城市,没想明白自己来这里干什么。车子在一间欧式风格的别墅前停下。小薏跳下车,背着包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迟疑地跟上。我说,这是你家?小薏摇摇头,是我爸家。不是我家。小薏指了指在门口廊柱下踩着滑板步伐像猫一样的少年说,我弟,大头,与我不是一个妈生的,你甭睬他,他嘴臭。

  这是一户非常奇怪的人家。独自在外面飘泊了大半年的姐姐回家了,做弟弟的也当没看见。屋子里很静,一个穿佣人服饰的老妈子在擦拭已经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玻璃茶几,见我们蓬头污面的样子,皱起眉。小薏没理她,拽着我径直上了三楼。三楼有六间房,小薏推开靠楼梯口的房门,你睡这。看见没,过道尽头是卫生间。旁边是盥洗室。

  楼梯咚咚地响。那个叫大头的少年怀里夹着滑板上了楼,看我的眼神极是不屑,嘴里说道,怎么,从路上捡了这样一个垃圾回家?两眼无神,印堂发暗,恐怕活不过二十三啊。

  这家伙的嘴是臭。小薏的眉毛啪地一竖,舌底绽出雷,滚。

  我挠起头,这里恐怕并非好的落脚处,还是自谋出路的好。这种人家少不了纠缠不清的恩怨,自己还是不当夹心饼干的好。我提起包,我还是去别处吧。以后,有机会电话联系。

  小薏没再拦我,抓起纸笔写了一串数字,这是我在北京的手机号码。记住了。

  我举步往楼梯上迈,大头突然扔出手中的滑板,我这一脚踩上,重心顿时失去,身子前仆,一个月前受伤的部位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我的怒火上来了,跌跌撞撞爬起身,妈的,仗着老爸有钱是不?我老爸过去恐怕比你老爸更有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二话不说,一个箭步跳上去,扼住大头喉咙,提膝对着他的小腹猛力一撞。大头闷哼出声。我抹掉头上的血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捡起包,抬头看看小薏。小薏笑呵呵地拍起巴掌,竖起大拇指,干得好。不过,你得当心,晚上小心被他打闷棍。这活他拿手。

  6

  我在北京城呆了下来。我以为自己与小薏的关系就到此为止。茫茫人海,大家都是一个小水泡。我在一家快递公司找到活,每天背着一个大行囊,穿着后背印有大田速递的制服,骑着公司配发的山地车,在城里疯转。没两个月,我熟悉了小半个北京城。但我还是不清楚自己来北京做什么。我交上几个朋友,都是同事,同住在朝阳区某大厦的地下室里,四个人一个房间,房间二十平方,与大学时住的寝室差不多。赵志明念过高中,整天念叨天降大任于斯人。小黑平时话不多,做事有板有眼。李强的性格比较懦弱,跑腿的杂活往往是他干,晚上喜欢磨牙,还说梦话,喊妈妈。他们是农村的孩子,分别来自福建、山东与河北。我挺喜欢他们。他们三个都是精力旺盛的家伙,骑了一天的车,下了班后仍有精力在大厦前的空地练车,光着膀子玩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花活,喜欢玩山地车。

  小黑车技最好,能把车子拎在空中玩神龙摆尾,通过双手对笼头的控制,能让车子始终处于一个平衡点上。赵志明的速度最快,冲刺时好像骑在子弹上。李强无师自通了一手精湛的修理活,能把车子的每个零件都调养到最佳状态。我跟着他们学玩车。我应该是有一点运动天份,在大学踢足球时基本上能做到每场进一个球,人送绰号独狼爷,意思是讲罗马里奥看到我也得喊一声爷爷。很快,我掌握了其中的一些要领。比如冲刺,发力加速要平滑流畅。在竭尽全力的同时,为了保持对车的控制,当一侧的腿用力向下踩动踏板,同侧的手臂要用力拉车把。上身要放松,车身不要左右大幅度摇摆,那样会使车子难以在一根直线上冲刺,而且如果地面上有什么滑的东西,如水,沙子和油等,倾斜的车轮将会侧滑,让自己跌得人仰马翻。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小黑的平衡技巧,关键点是手眼心的同步协调,脑子里最好是空无一物。但我总比不过小黑。他是玩山地车的天才。没亲眼目睹的人是没法理解一辆车也可以有这么多种骑法,后轮着地,365度转圈,再跳跃式前进;在高速行速时,双手松开,人跳上车座;蒙着眼在20公分宽的圆花坛上兜圈;至于骑车上台阶那更是小菜一碟。我觉得小黑没去杂技团真是可惜了,那些杂技选手也没有他骑得好。

  天渐渐冷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放了寒假的某大学操场与小黑他们玩车,小薏出现在我面前,脚下踩着滑板疾速而来,眼看要撞到我,前脚离板时后脚踩板尾,板子跳到她手中。小薏嘴角挂起笑,仿佛我们昨天才分开,说,释元,你的车玩得不错嘛。我指指小黑,说,他是我师傅。小薏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一叠钱,给你,还你的钱。我想了想,把钱装进口袋。经过这几个月,我发现赚钱确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可没有煮熟的鸭子那样硬的嘴。我说,你现在玩滑板了?小薏说,滑板至尊。我没了话。小薏说,再见。我向她摆摆手。小薏踩着滑板走了。我心里怅然如失。李强跑过来问我这女孩是谁。我说,关你屁事。

  这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小酒馆喝了三瓶白酒。

  我酒量不是很好,没多久,醉了。回到住处,他们睡下了,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发呆,看着浮在灯光里碧绿的草以及远处熊熊燃烧的霓虹,只觉得骨头里都是火药。我很难受,但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难受。这是我自找的生活,如果我愿意,随时可以离开,在某公司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过上所谓的白领生活。生活是一剂鸦片。我并不想像父亲学习,虽然我不可能取得他那样的成功。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是独立在生活之外,与这些在黑暗中沉默无言的建筑无关,与这些躲在屋子里生死病老的人无关。我想了半天,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拨通小薏的电话,我说,你来一趟。半个小时后,小薏从的士上跳下来,拨弄着额头上的短发,说,我以为你都忘掉我了。我说,没忘,一直在心里头搁着。小薏说,有什么事。我说,没事,就想看看你。小薏说,现在看完了吗?我说,没看完,我想看你一辈子。小薏沉默了,转移话题,你们几个人的车都玩得不错,为何不组织成一只车队,去比赛?赚的钱多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说,哪里有比赛?小薏白了我一眼,说,猪呆在猪圈里当然不晓得外面的事。有许多俱乐部都搞这样的比赛,有奖金。许多人私底下还比,下的赌注就更大了。怎么着,要不要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我说好。我们拦下一辆的士,朝首都机场的方向而去,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拐上一条幽静的小路,不多时在一间工厂门口停下。里面灯光大盛。音乐声震耳欲聋。一路上,小薏没说话,似乎在沉思什么。她的脸闪出柔和的光泽。我问她这是哪。小薏说,大山子。原来是废弃的工厂,后来被人买下来,改装成现在这个模样,是一个私人户外俱乐部。主人姓侯,叫他侯子就可以了。小薏是这里的常客,熟稔地与人打招呼。厂房很大,约有三层楼高,靠东边的墙被装饰成悬崖,四个腰间系着保险绳的年轻人正在徒手攀登。西边墙下是一组由木材、沥青、水泥搭成的障碍台,还有几个横七竖八的汽油桶、巨大的电缆辊子和大货车的外胎。一个戴头盔的人在做自行车攀爬,行进中的转身很漂亮,两轮同时离地,车身腾空转出一个锐角,不过没有小黑摆出的角度大,动作也有点局促。三个年轻人在下面拍手叫好。大厅尽头是一个U形滑板台。上面也有两个穿着肥大衣衫的人在做着种种让人心惊肉跳的花哨动作。小薏冲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喊了声,侯子。

  侯子回头看了一眼,摆转龙头,从油桶上跳下,动作熟练流畅,每一次起落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侯子摘下头盔,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要比我大上不少,可能有三十岁左右。侯子说,小薏,这么晚还赶过来啊。难得。这位是?侯子把手伸给我。他的手挺硬的,手心中有茧子。小薏说,释元,我朋友。他的车玩得不错。我摇摇头,我的车不行,我朋友的车还不错。侯子把手中的头盔递给我,怎么着,上去试试?我看看小薏。小薏点点头。我戴上头盔,顺手拎起车,真是一辆好车啊,简直与雀巢咖啡的广告词差不多。自行车攀爬运动的规则很严,我在书中看到过,脚落地、手触障碍或移动位置都要扣分,只能凭借自身的力量,在保持平衡的同时,用“蹬推”动作攀越几乎让一般人走也走不过去的障碍物。但这几个月的功夫不是白下的,在驶过辊子中间的轴心时,我把车轮子从上面轻轻一点就凌空而起,稳稳地落在前面的木台上。下面响起巴掌声。我低头往下一看,小薏已是满脸笑容。可惜当我几乎要完成整个攀越过程,准备从木平台跃上最后一个油桶时,距离把握得不够好,没能凭借腿部力量提起悬空的后轮,结果受力点正好落在油桶突出的边缘上,掉下来。我取下头盔,挠挠头,很惭愧地笑。侯子说,练了多久了?我说二个来月。侯子赞道,不错,有前途。如果最后一下你能把脚踏板当成受力点,就能保持身体平衡。

  小薏说,侯子,他还有几个同伴,手艺不错。不是说过些日子有个什么障碍赛吗?

  侯子叨起一根烟,带过来让我瞧瞧。

  第二天晚上,小黑用他那辆送信的山地车镇了全场。攀爬就不提了,动作干净利落,还表演了一套自创的“龙卷风”——双手抓住车把,车子在身下飞快旋转,就没法理解他是用什么办法在保持平衡的同时在车上翻过来跳过去,有时跳到前轮,有时跳到后轮,一连转了九个圈,旁边的人都围上来,啧啧称赞。侯子大喜,当场表示叫小黑加盟他那儿。侯子没提我,也没提赵志明与李强。这个结果本在我预料之中。小薏的脸色难看了。我没想到的是小黑竟然一口回绝,说,我们四个人是一伙,是兄弟。要上一起上。山东人就是够义气。我有些感动。侯子没再说什么。回去路上,我劝小黑机会难得,大家是兄弟不假,但兄弟中有一个因缘际会成了龙虎,其他人也高兴啊。赵志明与李强也在一边帮腔。小黑的心活动了。小薏在一边发话,我瞅你们四个谁也不比他们那车队中的几个人差,得了,你们不如干脆成立一个车队,报名我来想办法。现在你们差的就是一辆好车子以及专业人员的指点。这一番话就拨了云雾。小黑顿时嗷嗷叫唤,好主意,就这么着。

  只是买车的钱与请教练的钱从哪里来?李强问小黑。我还没吭声,小薏说,我有二万多块钱,借给你们。你们拿了奖金后还我。李强吐出舌头,乖乖,万一我们没拿到名次,这钱岂不是打了水漂?小薏呵呵地笑,没说什么。我也笑。如果小薏不先开口,我也会拿出父亲留下的存折,虽然我至今也没去银行查看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但买几辆三四千块钱的比赛用车应该不是问题。受教育的程度以及物质的有无对人的影响是很大的,或许可以这样说,穷对人最大的损害,就是思维上“穷”的烙印。

  一个月后,九九年新春的第三天,我们的“龙之形”车队在京城自行车攀爬赛中横空出世,获得团体第一。小黑还拿了个人冠军。个人奖三万,团体奖四万。小黑很慷慨地提议把他那三万块钱打进来平分。李强欢天喜地。赵志明笑得合不扰嘴。我看看小薏。小薏说,你们可以辞了快递公司的那活。为做一个职业车手奋斗吧。我指指小黑,那是他的事。我们三个都没有这个天份。许多事不是靠勤奋就行的。

  那你想做什么?小薏问我。

  你说,你信不信,这个龙之队不出半年就要解散,除非小黑肯一直做牺牲。但我想,他很快会交上新的朋友,别人会告诉他这样做太傻了。小薏说,为什么这么悲观?我说,我只是陈述将要发生的事情。小薏横了我一眼,你以为自己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我说,人性的幽微处大抵如此,说到底,人是一种趋利避害的熵。小薏愣了一下,那你对我也是一个熵?我摇摇头。我说不上我对小薏是什么感情。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了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了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这是六世达赖活佛仓央嘉措写的。我在大学里就能背诵他写的那七十四首情歌。

  我的“你”就是小薏吗?也不知道梨雅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发起愣。小薏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很厌倦。小薏说,我也厌倦。我说,我明白,所以你玩攀岩、徒步、滑板、轮滑,从身体出发并不一定能抵到心灵,但在那充满危险的边缘,至少可以让汗水与心跳驱赶掉乏味与沉闷。小薏说,你吟诗啊。小薏的笑容很甜,像山坡下的一泓水。我心中一荡,脱口而出,我们做爱吧。小薏说,好啊,你找个地方。小薏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我说,你没听错吧?小薏耸耸肩膀,笑了,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们之间是男女关系。男女关系不就是你进我退你疲我打你驻我扰你退我攻,最后以上床做一个总结陈词?上床也好,省得我老惦念着你。

  那算了,不做了。我说。

  别后悔哦。小薏咯咯地乐,踩在滑板上晃晃悠悠。

  我说,你教我滑板吧。

  这天晚上,我与小薏躺在一起。她不是处女,我也不是处男,在认识梨雅之前我就不是了。所以我们俩配合得很好。小薏的皮肤像绸缎,像咖啡色的绸缎,像一匹光滑的让指尖发烫的绸缎。小薏的脸在夜色里发光,声音很细,释元,你说我们为什么活着?我想了想说,这样的问题没有答案。镜中花,水中月。只会越想越难过。不过,你为了我,我为你,我们为了彼此的需要而活着,这种选择还是不错,可以让我们在死去的时候没有遗憾。

  小薏把头枕在我胸脯上,真的可以这样吗?为了一个人,彻底地的,没有任何保留,完完全全地奉献出自己?

  我说可以。信徒就是这样爱他们心中的神。

  那我做你的信徒吧。小薏轻轻呢喃,腮边有泪。我帮她擦去了。

  7

  “龙之形”车队解散了,来得比我想像中快,不是因为分赃不均,他们的腿被人打断了,被小薏的弟弟大头打断的。我们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成功是建立在别人失败的基础上,而小黑他们贫贱的出身,无疑是扇了那些纨绔子弟们一个响亮的耳光。事实上,他们三个也认为“龙之形”所取得的一次次胜利是对有钱人的羞辱。矛盾早已出现,在一次街头比试中,脾气火暴的赵志明差点与西直门那带一个叫甲壳虫的车队动起手,还是小薏把他们的拳头拦下来。说实话,若非小薏带着我去拜访这个圈子里能说得上话的人,“龙之形”根本没有上场比赛的机会,只能在街头弄点小钱。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根本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我倒看得开。李强不满,说我们辛苦赚来的钱凭什么要拿出一部分给那些人?我试图给他解释。话绕来绕去,李强就屈起手臂让我看他结实的肱头肌,说,我就不信老子赤手空拳打不出一个天下。李强平时的武侠小说真是看多了。我没话说了。

  那天下午下着雨,我们在一间烂尾楼的二楼练车,主要是他们三个练,我练滑板。

  侯子说我在滑板方面有天份,有着无经伦比的板感,尤其是起跳时,身体能处于一种完全伸展的状态,这是许多骨灰级玩家也缺少的东西。侯子这人的眼睛确实毒,三天时间,我就学会了豚跳,即用双脚带板起跳,这个动作是进入滑板自由世界的门槛。没半个月,我能做出小薏也做不出的动作,过了一个月便大模大样地去王府井教堂、和平街、北展等几个滑板人常聚集处抖一下身手。板子是沸点旗下的boiling。我本来想随便买一张板子就行。小薏骂了我猪头,说我的书都念到猪下水里。不仅要好一块好板子,还不能去一般的体育用品店买,得找玩滑板的骨灰级玩家托他们从国外带过来。我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小薏笑笑。第二天,小薏给我带来一块九层枫木板微波冷压制成的滑板。还有一双滑板鞋、一套滑板服、一个背包以及头盔、护膝、护腕、护肘等。我被全副武装起来。这些东西价钱贵得咋舌。我估计一个轮子至少要一百块钱。而背包里光轮子就有八九个,适合粗糙地面硬度87A的,适合街区硬度95A的,适合滑板场、U池等平滑地面硬度99A,规格也有好几种区分。

  我说,小薏,你真有钱呐。

  小薏翻起眼,又没花你的钱,你着急啥?

  我说,从哪弄来的?

  小薏说,这你就别管。你只管替我练好了,我还指望着拿你赚钱呢。练不上,我就把这板子当柴火劈了烧了。

  隔几天,我带着这副行头去侯子那。侯子的眼睛绿了,说,你丫真有福气。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在侯子眼里,我的形象恐怕比较接近吃软饭的小白脸。侯子看我没什么表情,又补充一句,这是小薏她爸从法国带来的,你知道值多少钱吗?小薏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练,现在倒好,让你整天折腾。我没问侯子脚下的滑板到底值多少钱,再贵,也是放在脚下踩的,不是搁在屋里头让虫蛀的。不过,我确实有点感动。我没想到小薏会这样待我。

  小薏爱我吗?我不知道。我爱小薏吗?我也不知道。我只晓得爱是抛弃了信仰,舍弃了轮回,也是水遇上水,水遇上火,还是水火交融后出现在空中的那只红蜻蜓。但我没在北京看到一只蜻蜓。我是书读多了,坏掉了脑子。我所谓的“晓得”其实根本是“不晓得”。

  那天下午,我眼皮老跳,还让滑板打了一下脚踝,疼得要命。我坐下去揉,等抬起头,四周围上八九个少年,就像杜琪峰拍的《古惑仔》系列,个个手拿铁管以及棒球棍。大头对着我笑,眉毛挑得很高。这些日子,我没少在北展、和平街、王府井这几处碰上他。他对我虽然没有什么礼貌,但没像头一次见面时故意挑衅。我说,大头你干什么?大头拍拍旁边一个套圆领衫少年的肩膀,说,帮我哥们出气。圆领衫有点脸熟,该是被“龙之形”扫过场子的。我说,你想怎么出气?大头的大拇指翘向圆领衫,他说咋办就咋办。圆领衫抖抖手腕,你废话真多。打啊。圆领衫手中的棒球棍呼地一下扫在赵志明的腿骨上。这些少年,说动手就动手,动手之狠,比起山鸡他们更是青出于蓝。赵志明惨叫,就剩下躺在地上让人狂扁的份。小黑抓起自行车试图抵抗,一根铁棍敲在他膝盖上。这哪里像街头斗殴的小混混?比他妈的黑社会还黑社会。二个少年七手八脚按住我,反剪起我的双手。我没反抗。面前还有一个少年双手紧握铁棒,双眼怒睁,看那架式,就等着我的天灵盖了。圆领衫跳上我的滑板,在上面做了一个大劈叉,突然喝道,给我打断他们的腿!

  我懵了。出气就出气吧,有必要这样恶毒?眼瞅着这些少年狞笑的脸庞,心中一叹,算了,断了腿,做乞丐也还是可以的。大头说,等等。这是我姐夫,打不得。打成瘸子,我姐要杀了我。圆领衫笑了,骂道,操。那你说打哪个?大头摸摸头,眼珠子亮了,这么着,咱们也讲一回民主,让他们仨个互相讨论一下,看打断谁的腿好。若讨论不出结果,就打断三个人的腿。三是奇数,少数服从多数。哈哈。大头说着,自己乐了,姐夫,我这主意不错吧。大头拍拍我的脸,用力一拧,猛地提膝往我小腹上撞,嘴巴贴近我耳朵,说,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辛苦。我都天天练这一招呢。

  我还能说什么?鼻涕眼泪全出来了。我并不害怕疼痛,但我还是无法克服疼痛所带来的生理反应。这也是身后那两个少年拎着,要不,我准得瘫地上。

  我以为小黑、赵志明、李强三个人都会破口大骂。我没想到李强却在拿着铁管的少年逼过来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喊,不要打断我的腿。他这一跪,“龙之形”就跨了,再好的外科医生也没法接起其中裂缝。小黑暴怒,李强,你他妈的孬种!大头就笑,用铁管敲小黑的头,那你说打断谁的腿好?赵志明在一边吼,妈的,有本事把老子两条腿打断来。少打断一条,你他妈的就是婊子养的。大头变了脸色。小黑赶紧喊,你打我吧。大头一铁管抽在小黑的小腿胫骨上,再一铁棍敲在赵志明的腿骨上,左腿敲一下,右腿敲一下,回过身,一脚踏翻李强,冲着他的脚踝处也是一下。四声脆响。

  大头扔掉铁管,回到我面前,从圆领衫的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我怀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姐夫,还得麻烦你把他们送到医院去。这是医疗费。

  他们走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我无话可说。我很清楚,从这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他们的兄弟,而是打断他们腿的人的姐夫。我也清楚,赵志明与小黑会继续做兄弟,但李强不再是他们的兄弟。“龙之形” 这个本来有机会成为特技自行车队的神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现在的少年真是可怕,心机太过深沉。小薏摊上这样一位弟弟,日子不好过。

  我把他们送进一家骨科医院,在病床前,把大家这大半年攒下来的钱,做了分配。李强哭了。小黑与赵志明没理他。我拍了拍李强的肩膀,叫他别哭。是人都会犯错误。我问小黑有什么打算。小黑是天才。可惜了。他虽然不是粉碎性骨折,但身子不可能再有以前灵活。赵志明最惨,一条腿粉碎性骨折。李强没什么大事,就是脚踝肿了。小黑发了半天愣,说,我想回家。有了这几万块钱,我就可以在老家娶上一个媳妇了。我想了想,把我名下分到的那笔钱放在桌上说,李强,这点钱,你拿着,替我好好照顾你的两位哥哥。等他们伤势好得差不多了,送他们回家吧。

  赵志明吃了一惊,释元,你想去哪?

  我笑起来,替你们出气。再见。我的兄弟们。

  8

  我坐在邮局的台阶上耐心等待。

  一辆奔驰在我面前停下。轮胎与地面接触的那个飞速滚动的点曳然而止。这是一堆内部藏有火焰的金属,是人类文明的综合体。它能缩短时间,让甲处与乙处重叠,也能让生者与死者在一瞬间互相凝视。车门开了,是一个穿低腰短裙的少妇,肚脐眼上绘着一只漂亮的蝴蝶。少妇从副驾驶座上牵下一个小女孩。女孩眼睛又大又圆又亮。我看着她。女孩挣扎起来。少妇低下头,细声细气地问,你想干吗?

  妈妈,妈妈,这个人真可怜。我要把这块钱给他。女孩儿跑过来,手伸向我,巴掌摊开,掌心赫然是一枚晶亮的硬币,像她的眼睛。给你,钱。有了钱,你就不必饿得发呆了。女孩奶声奶气,声音里有粘粘的糖。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接受她的施舍。我对着她笑。这是一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我接过硬币,说了声谢谢。

  少妇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拉过女孩儿匆匆迈上台阶,脚迈得很开。她的腿型很美,修长光滑。石阶缝隙里的蚂蚁以及土壤深处的精灵可以看见她飞扬于裙袂下的私密。那被布条所隐藏的结实尖挺的臀有着什么样的颜色?是羊脂白还是玫瑰红?女孩子伏在母亲的肩头朝我招手。我把硬币抛给石阶下摆摊卖旧书刊的老人。硬币在空中划出弧线,掉在肮脏的塑料膜上。鼓着眼珠的老人飞快地拈起硬币,左右看了看,放入嘴里嚼了嚼塞入上衣口袋,把它贴紧心脏。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每一个细节都宛若打开后盖的钟表里的齿轮,也都是上帝的旨意。

  我眯起眼,阳光晒得我软绵绵。他终于来了。那个圆领衫。

  街对面的空地是他与几个少年常来练车处。他喜欢喝可乐,每次来,背包的系带上都绑了一瓶。现在,我手上也握了一瓶。我用一次性注射器往里面注入一些药粉,用透明胶带封住针眼,摇匀。我将绕过人群与车辆,借助灌木的掩护,把这两瓶可乐对调。他要受到惩罚,应该在医院呆上十天半个月,忍受疾病与疼痛的折磨。

  我站起身,悄没声息地移动。

  当满头大汗的圆领衫拧开瓶盖,嘴对嘴把黑色的液体灌入嘴里后,我走开了。

  9

  年轻的国王整天忧心国事,披肝沥胆,夙夜无寐。为了能拥有更多的时间,他向巫师寻找帮助。巫师给了他一罐神奇的药。国王喝下去后精神百倍,从此不再入睡,也自然丧失了做梦的权利。某天,几乎是在一瞬间,国王感到厌倦。堆在桌上的文件比山还要高,且每时每刻都在变高。它们是一种能够无性繁殖的奇异生命体。大一点的字是卵子,小一点的字是精子。国王这么想着,嘴角露出笑容。他侧过头,想看看笑容是什么样的形状。若有必要,他甚至可以考虑举行一场盛大的宴席来庆祝笑容对他的誊顾。但镜子如实地呈现出一个衰老的人体。国王吓一跳,怔怔地放下手中的笔。事实上,他整天所做的工作也无非是拿起笔在每页文件的最后签上名字。国王的脾气变坏了,顽心大发,在文件上画加菲猫、米老鼠、唐老鸭、小熊维尼以及种种在瞬间浮出脑海的形象,可文件发下去后,并未如他想像中的那样引起骚动,就像雪花飘入水里。忠心耿耿训练有素的大臣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与昨天不同的表情。他们穿着与昨天一样的朝服,迈着与昨天一样的步幅,说着与昨天一样的话。国王愤怒地撕碎了所有的文件,可等到他转过身,那些文件又重新出现在桌上。

  国王终于沮丧地发现, 没有他的签名,甚至说,没有他,这个世界仍然能运转正常。而推动整个世界动转的那个齿轮严丝合缝的庞大体系更是独立于他的意志之外。他不得不承认,他有太多能干的下属。国王是善良、有智慧的国王。他不会像明末著名的万历皇帝那样与官僚阶层赌气而二十年不上朝,不会像夏桀商纣那样用大臣们的肉体来发泄心中的怒火,可他也不愿意做一个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抽象的人。

  当所有人离开庙堂之后,国王用手托住腮,倾听着宫殿内外的各种声音。老鼠在咀嚼椅腿、蚊蚋在天花板上降落、蚯蚓在窗外湿地里伸腰、蚂蚁在缝隙中搬运食物、飞蛾在黑暗中交媾。声音初始很轻极细,好像月光溜进窗棂,渐渐大起来,越来越大,变成了巨大的钱塘江潮——国王在一本封面泛黄的书上读到过对潮水的种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描述。白雪皑皑的原野,星星点点的人家、河流在皎皎月光散发出银子一般的光泽。国王闭上眼,感慨着,沉默着。

  这时,夜穹出现一道红色的球形闪电,国王被惊醒了,诧异地发现深藏于内心的幻想竟然得到实现。他拥有了翅膀,一双透明的翅膀。他情不自禁地飞起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差点与一根朱红色的柱子撞了满怀,但很快,他就掌握了飞行的要领。国王飘出窗户,决定去看看他的被夜色隐藏起来的大臣与子民,当然,还有他的王后。

  接着,他又发现肩膀上的这对翅膀竟然可以把他带入别人的梦里。这是多么神奇美妙的事。

  小男孩梦里有一根可以次次考一百分的笔。小女孩的梦里有一个比天空还要大的嵌满葡萄干的奶油蛋糕。老妇人的梦里有一块可以把皱纹从脸上擦去的橡皮。老爷爷的梦里有一管烟草总也烧不完的烟斗。国王满意地离开,顺着青灰色的月光飘向另一户人家。在这趟奇异的旅程中,国王看见了魔裤,里面总有闪闪发光的金币;看见了葫芦藤,梦的主人可以沿着它爬进天堂;看见了想去哪就能马上到那里的飞毯;看见了能让主人的容貌变得漂亮的水晶鞋;看见了一面可以偷窥女人洗澡的镜子……也有许多令人不那么愉快的东西,比如一个可以窃听任何人思想的铁盒子,一根充满仇恨的毒蛇化成的能钻进人骨头里鞭子;一把老悬在别人后脑勺吹出阵阵凉风的剃刀,一个专说谎话的发音管;一台把灵魂从肉体中抽走的机器,以及一架专门孵化美女的装置——国王在这个装置前停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被五十七个肌肤雪白、乳房像青杏一样可口酸甜的处女所吸引。可惜梦的主人发现国王的踪迹,愤怒地发出咆哮,并吐出长长的獠牙。国王赶紧溜走,又得到了一个教训:任何人在他自己的梦里都是拥有无可置疑权力的上帝。

  国王来到王后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充斥着金银器皿香油花瓶的空间。四周是用金线银丝与丝绸混纺而成的帷幕。墙壁上挂满奇光异彩的镶嵌画。喷金熏笼于搁满象牙雕刻的几案上吐出阵阵龙涎清香。国王靠近王后的床,然后看见了自己搁在银盘里的头颅。美丽的王后一边摇晃着妖娆的胴体与众人行淫,一边用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刃拨动银盘上的头颅,指甲上的蔻丹鲜艳欲滴。

  国王叹息一声,离开了王后的梦,回到自己的宝座,发现上面有一本《一千零一夜》。这是一个迷人的书名,应该是那道球形闪电带来的另一个礼物,可惜当时他太急于体验翅膀所带来的惊喜,并未发觉它的存在。国王打开书,一字一字地读起来。当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走出了故事的迷宫,顺着那湍急的词语之河,找到了属于他的山鲁佐德,或者说是一个隐藏在山鲁佐德那盈润的嘴唇以及梨形骨盆后面的存在。他流出眼泪,脱下明黄色的王袍,摘下镶有璎络的王冠,取下代表着无上权威的戒指,捡了一匹粗糙的白布裹住身子和肩膀上的翅膀,慢慢步出王宫。王宫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国王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脸庞黧黑的说书人。这是他接受了翅膀后的宿命——若把翅膀撕掉,这并不困难,他仍然可以回去当他的国王。

  他风尘仆仆地行走,白天,他为劳作终日的人们讲述他在梦里所见到的种种趣闻;晚上,他潜入人们的梦里,把一面渔网悄悄捞起那些残暴的暗黑的荒淫的词语,在黎明的时候埋在一个没有人可以抵达的山谷里。

  人们欢迎他。一个流着鼻涕的孩子嚼着肯德基香辣鸡翅,用沾满油渍的手摸他的头,问,你叫啥名字?

  他想了想,笑了,说,我叫释元。

  10

  窗外流光万千,雨点在马路上轻轻地弹。屋子的东南角一个男人在弹着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曲。琴声忧郁,是那样宽广。忧郁的温暖的宽广啊。我坐在小薏对面,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水。水清澈身体,但没法清澈灵魂。

  释元,你要走了吗?小薏没看我,默默地望着窗外,继续说道,在墨西哥某个旅游胜地有一个奇怪的风俗。那些帮客人往山顶上的房子搬运行李的工人,走一段路就会停下来。他们不是停下来休息,也不是因为想看四下的风景。你猜得到原因吗?

  我摇摇头。小薏说,你还是这样笨。他们是怕走得太快,把灵魂也丢掉了。我笑起来,没做声。

  我爸叫我去英国念书。学校已经联系好了。我也要走了。小薏说。

  恭喜你,我说。

  再见。释元。我的释元。小薏轻轻说道。

  我的心蓦然一疼,眼泪差点掉下,赶紧拿起水杯。水杯里有一只眼睛,看不大清。也许是上帝的眼睛,它在看着我。我说,你送给我的滑板,我带来了,你拿回去吧。我用不上了。我踢了踢脚下的包裹。小薏点点头,提起背包,推门走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雨点里。这个堆满传说、神话、故事与寓言的北京城并不属于我。我吐出一口气,起身离开。我并不清楚自己想到哪里去,我只想早一点离开这个由建筑、马路、人流、车辆堆积起来的庞然大物,离开它那个巨大的胃。我厌倦了这个找不到一只蜻蜓的城市。

  几分钟后,当我走下地铁在站台上等候二号线地铁时,高高的台阶上飘下一个身影,好像是一只蜻蜓,滑板是她的翅膀。她从步履匆匆的人群中轻盈地掠过,然后在我面前变成了一束盛开的百合花。是小薏,鼻子、嘴还有眼睛都在笑,我想好了,我跟你一起走。你说的故事好听。我要天天听你说故事。

  小薏脸上都是水,是雨水还是汗水?

  我抱着她,吻她。她嘴里的清香让我晕眩。

  11

  我们踩着滑板在一尘不染的天空下飘行,一直飘进隐藏在日常生活底下的那个童话世界。每天晚上的星辰都好像浅水滩上拳头大的卵石,光与影不断扭曲,一张张陌生的脸转瞬即至,与我们交谈,指点我们方向,在留下一个个被面具与脸谱所遮掩住的真实后,又随歌声远去。感谢父亲,他留下的那张存折里有三十多万块钱。小薏始终没问我哪里来的钱,但每到一个城市,她总会把我拖上街头,表演各种滑板花活。慷慨的人们在欣赏完毕后,总会扔下几个硬币。而一些年轻人总是忍不住上前挑战。我让他们心服口服。

  我与小薏在中国走了三年。蓝天如海,白云壁立。我们像风一样自由。没有暴力、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没有虚伪、没有狡诈,那些尘世上的龌龊都与我们无关。白天,我们行走;夜晚,我们做爱,就像一团火迎向另一团火。我最喜欢小薏的脚,走了这么多的路,她的脚还是那样美,如玉之润,如缎之柔。脚心能放下一枚杏子。脚趾头好像弯弯的钩拢在一起,趾甲晶莹剔透,比来自波斯古国的明珠还要光亮。每根脚趾头都是这世上最稀奇的宝物,只溶于口不溶在手。每天夜里,我都会把它们含在嘴里轻轻吮吸,这是上天对我的恩宠。

  我与小薏讲起梨雅,讲起我的初恋,讲起那只红色的蜻蜓。我说,我以为自梨雅后,我不会再爱了。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你。事实上,我现在认为,初恋并不是爱,而是对爱的一次学习过程。所以我只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你。你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现在,还是我的未来。小薏,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北京的最后一个下午,你说“我的释元。”也许我就是从那一刻爱上你。你说得对,我是你的。我的鼻子是你的。我的嘴是你的。我的眼睛是你的。我的耳朵是你的。我的十二指肠都是你的。

  小薏哈哈大笑,我才不要呢。脏死了。

  我说,那我也不要。把它割掉。我要把一个清清爽爽的自己给小薏,让她用牙齿咬,用手指掐,用脚指头摁倒。咬碎了还会完整,掐坏了还会重新变好,摁倒了呢,又会马上站起来,让小薏再次抬起脚指头摁倒。

  月光蹑手轻足地来到窗外,洒下一种奇妙的光线。小薏浮在月光里,身体比月光还要轻,还要白,还要软。小薏胸脯上有许多轻颤颤的露珠儿,那是她身体里流出的泉水。我挥着手为她驱赶小旅馆里的蚊蚋,数她一分钟要呼吸多少次,数她弯弯的眼睫毛到底有几根,也数她鼻翼上的小斑点。小薏的头发变长了,我还可以把它们编成辫子,编成各种各样的辫子,在她快要醒来的时候,再一一解散。

  我说,小薏,这天下人,加在一起,都没你的一根脚趾头重。

  小薏说,你就瞎说说。可我爱听。

  我给小薏讲了许多故事,有书上看来的,有自己临时编的。我常混淆了它们之间的界线。所以小薏有时候会用她那像小鸟脑袋的脚尖堵住我的嘴,提醒我不准抄袭,必须原创。

  我提出抗议,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原创?大多数人都是在说着前人说过的话,做着别人做过的事,重复着别人的故事。事实上,重复是克里丝蒂娃说的互文性,一切存在都是对先它之前的存在的解释,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熔铸与变形,也都是那万千根树木所构成的美与庄严的规律。重要的并不是重复与否,是隐藏在重复后面的生命。

  可小薏说,我不管,我就要听我没听过的故事。

  夜深了,大大小小的房子都睡去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窗外的黑凝然沉寂,天上的星星缓缓飘下,化成一地的露珠儿。小薏说,要是咱们能去南极看星星多好啊!那里干净,离星星也近,说不准星星能听见我们说话。若饿了,逮一只企鹅扔雪里冰冻再架火烧烤;若累了倦了乏了,就裹一身冰雪互相抱紧酣然睡去,待千千万万年后,后人在冰雪里发现我们。那时,我们的眼睛是冰,脸是冰,手是冰,腿也是冰,冰得蔚蓝且清彻,身体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哇,他们一定会说,好浪漫哦。

  风有甜的腥味,里面还夹杂着阵阵吼声,那是我们第二天要去飘流的盘龙峡的水流声,该交的钱已经交了,该签的生死状也签了,这种漂流对我们来说早已像晚餐后的一道甜点。我笑起来,说,会的,我们会去南极,一起天荒地老。我确实有了这种想法,去南极?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热血沸腾的事啊。

  12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遇上梨雅。

  当飘流公司的工作人员分发救生衣时,她喊出我的名字。她的丈夫未与她同行。一个瘦削的女子与她并肩站着,咬着唇,脸色有点发白。山崖跌宕,水浪奔腾。岩壁上挂满青苔老藓。天光云影,万千水浪,构成无数旋涡,它们互相撕咬、拉扯,俯冲往下,大有壮怀激烈踏破贺兰山缺的气势。眼前的激流险滩,对于一个缺乏漂流经验的人来说,是有点惊魂。但这种由漂流公司搞的漂流其实并不危险,或者说,它只具有想像中的危险。真正危险的是“野漂”,稍不留神,或者说缺乏技术与配合,都会艇覆人亡,我与小薏好几次都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梨雅微笑着,指指身边的瘦削女子,说,我朋友齐芳。目光又投向小薏,释元,这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啊。介绍一下?

  梨雅并没有因为我们曾经的关系以及在我们中间流过的几年时光而有任何尴尬与不自然,熟稔地抓起小薏的手,夸奖起她的容貌。小薏看看我,眼神里是疑问,仿佛是在置疑我过去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自来熟的女人?我惭愧地笑,给她们做了介绍,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拉着小薏赶紧离开。梨雅的样子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但我们好像已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水雾打湿我的额头。我皱起眉。小薏突然说道,她的腰蛮细的哦。小薏的声音甚是暖昧。我瞪过去一眼,脸红了少许。小薏曾问过我她与梨雅哪个人在床上更好。我当然对她赞不绝口。小薏咭咭笑了。我也笑。

  十几分钟后,我又与梨雅碰上了,天杀的漂流公司把我们安排在同一张艇上。小薏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当没看见。艇上还有一名漂流公司的工作人员,用不着我去教梨雅如何系救生衣戴安全帽。齐芳看看我,看看梨雅,看看小薏,脸上也绽出古怪的笑意。估计她是梨雅的闺中密友,梨雅或许对她讲过一些不该讲的东西。她的眼睛老往我下半身看。

  工作人员耐心地讲解起划船与压艇的技巧。皮筏慢慢移动。我操起桨,尽力不去看梨雅的脸。艇上还有二个人,是一对青年男女,加上工作人员,一共七个。七,是一个好数字,具有神秘的力量,“天数以七纪”是为其一,旋玑玉衡以齐七政是为其二,而上帝造这世间万物也只用了七天,是为其三;它还是一个变化之数,内部是一个三元四时的空间。

  我胡思乱想,任凭那密密实实的水花劈头盖脸。齐芳不再看我了,嘴里不断地发出尖叫,她的心脏应该是悬在喉咙处在与舌头打架。小薏一边划艇一边看我,突然凑过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再得意地笑。梨雅的脸色煞白,没有在岸上的从容镇定,死死地抓住工作人员的肩膀,害得那位年轻人不得不回头说道,没事的。你轻一点,我都要被你推下艇了。那对青年男女也是一脸紧张。

  河水以崩天裂地之势冲腾奔泻,转过弯,峡口双峰突然合紧,若门半开。河中央出现若干巨石,水流与巨石相互搏击,轰鸣之声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那年轻人显然吃惊我与小薏的划艇技术,不时扭头来看。水面渐渐开阔,两岸高山对峙,群峰插云,山坡陡峻,巨岩壁立。年轻人放下桨,讲起这条河的传说。艇上梨雅、齐芳的脸恢复了血色,那对青年男女甚至唱起山歌。唱得不赖,一声情哥哥,一声情妹妹。

  皮艇接近一堵巍然屹立的石壁,年轻人指着石壁上一块凌空飞起的巨石说,知道吗?这叫望夫石。它有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传说。当年男人们撑着竹筏沿江放排时……我与小薏对视一眼,都笑了。中国的望夫石咋这样多啊?就不能编一个新鲜一点的故事出来。我抬起头,去看那石。石头下有一丛青草,草尖歇着一只蜻蜓。真奇怪,蜻蜓怎么会飞到这里来?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异变瞬间发生,我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岩壁间正缓慢地绽开一条缝。也许是前几天连绵的雨,也许是石壁再也无法重负那个凝眸了千千万万年的身影。我的毛孔一下子全炸开了,揉揉眼,再看,不是幻觉,这石壁确实他妈的要坍了。我狂叫起来,快,往外划。话音刚落,石壁訇然倾下,诸多大石滚滚而下,一块石头擦着我的额头落在皮艇中央。巨大的水浪把皮艇高高掀起,然后翻转它。我拉住小薏,小薏的身子在往水里沉。

  小薏的腿断了,小腿以下都没有了。那块落下的石头像刀一样。我呆在小薏的病床边没有眼泪。梨雅活着,齐芳死了。那对青年男女,女的活着,男的死了。漂流公司的年轻人也死了。梨雅的丈夫来了,一些陌生的脸庞赶来了。他们在嚎啕痛哭,在与漂流公司争论辩驳。生命如樱花飘落,再多的钱也没法唤醒那几张已经逝去的脸庞。

  为什么伤的不是我?如果那块石头能砸在我额头上,就不会砸在小薏腿上。为什么我在发现异常情况时,不能扑到小薏身上?我把头埋入小薏胸前,泪水不可抑止。小薏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道,释元,你为什么要难过呢?

  13

  我把小薏带回北京。我没有找到小薏的家。那幢欧式别墅上贴着法院的封条。上面沾满尘土。一年前,小薏的父亲因为经济案入狱。小薏的腿伤已经导致严重的并发症,时而清醒,时而晕迷。为了能够付清医疗费,我卖掉父亲留下的金表,仍然不够。我找到侯子。他似乎不认得我了,我跪下来求他,他叹口气,叫我去找龙哥。我到了龙哥那,遇见大头。大头已经跟着龙哥混了很长一段日子。龙哥借给我七十万。我把大头带到小薏病床前。大头像疯了一样打我。我没有辩解,怔怔地看着他。他是小薏的弟弟。他有这个权利。他叫过我姐夫的。

  几个月后,小薏死了。在圣诞节的晚上,她爬上窗台,跳了下去。她手里握着一个MP3,那是我买给她听音乐的。音乐没有了,只有她的声音:

  释元,我的释元啊。我不能陪你去南极了。我走后,你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与你在一起的这一千多个日子真是开心,所以我一点也不遗憾。你给我讲了这么多好听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吧,你别笑话我讲的不好哦。

  小薏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那个仲秋的黄昏,雷声像玻璃弹珠在天空中跳来跳去。天上也有这样淘气的孩子呀。他们躲在云朵里,打开一个个灰色的不同形状的铁皮盒子——每当他们这样做时,盒子里便冒出—道道闪光,那是阿里巴巴在四十大盗的藏宝洞前呼喊的那句神秘咒语的不同版本——然后他们手中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弹珠。大者有山巅上的湖泊一样大,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它扔出去;小者仅指甲盖大小,用手指头轻轻一弹,就会飘向远方。

  他们多半是男孩。女孩没有这样顽皮。一些胆小的头结双髻穿粉红衣衫的女孩儿还被吓得聚在一株桃树上哭。弹珠上不时溅下许多图钉般大小的雨屑。它们虽然没有刺破她们的肌肤,但确实弄疼她们的脸颊。她们忍不住扬言要把这些坏男孩捉去喂树底下的蚂蚁。可男孩玩得是这么开心,根本没时间理睬她们朝着天空挥舞的小拳头。他们把一个个铁皮盒子弄成刀枪剑戟的模样,拿在手里,大声砍杀,步伐非常灵巧,能踩着弹珠从山脚跳向山巅再跳向天空,也能踩着弹珠滑过水面,滑过点点漪涟,在水波与石头的相接处单足站立,让那些蜻蜓也自愧不如。女孩子有了勇气。她们传递眼神,互相鼓励,一个接一个跳下树,跳到屋檐上,跳进水渠里,与风捉起迷藏。

  风并不欢迎她们的加入,吐出黑色的牙齿,像胁生双翼的老虎,扮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可这些女孩子骑在上面,把这一头头老虎当成脚下的滑梯,并在老虎身上涂抹着一种类似水银的油彩。油彩包裹住它们的身体,也逐渐改变了它们的模样。它们的爪子变成蹄子,本来比哨棒还要结实的尾巴变成一大团飞扬的鬃毛。这令它们恼怒,它们把蹄子湿淋淋举起头顶,鼻孔里喷出冰凉的气息,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那些讨厌的女孩子呀,腰肢是那样柔软,眼神好像飞起来的乳白色的蒲公英。更可恨的是,她们从飘飘衣裾下伸出的雪白赤足就踩在它们的鼻尖,踩得它们浑身又酥又软。它们终于乖乖地低下头,葡伏在女孩子手中细细的皮鞭下,偶尔轻轻地叫上几声,埋怨女孩子手中的皮鞭没抽对部位。

  男孩子看傻眼,停止厮杀,互相张望,互相询问这些女孩子的秘密。毫无疑问,她们为世界提供了一个镜像,即,存在的意义并非你死我活,把彼此打得鼻青皮肿。

  一朵椭圆形的云终于发现自身内在的丰盈,欢喜出声,第一个咩咩地叫。于是,一眨眼,漫空都是羊的叫声。玻璃弹珠们不见了,天空一点点变明亮。上帝打开刻有宇宙法则的门。雨点刷刷地落下,开始有点粗,后来越来越细,丝丝密密,如针如线。这是女孩子们最擅长的女红呐。

  男孩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变化,垂头丧气地坐向一边,不时扮出几个鬼脸儿。其中一个坏脾气的男孩愤愤地抓起几朵还来不及变化的云,把它们拧成榔头一样的东西,用力地敲自己的脚尖,敲得自己两眦红赤。为什么会这样?我还没玩够呢。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女孩在清澈的雨中欢笑。雨水打湿她的睫毛。她的手臂又白又长,牙齿与糯米一样香甜。她蹲下身,伸手招呼每朵云的过去与现在,为它们洗去身上的脏泥巴,并从头上拔下木梳为它们梳理毛发,嘴里唱着歌儿。她还朝男孩招手,过来一起玩吧。

  玩什么?男孩子瓮声瓮气地问。

  放羊啊。等羊吃饱了,我们再把它们赶到天的那边,那边还有一个天空。女孩子认真地说。

  男孩笑了,接过女孩子手中的皮鞭,在头顶甩出一个个响亮的词语,甩得劈啪作响。是的。词语。所有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词语。这个世界因为词语而开始富有意义。被饲养的羊群沿着这条词语之河,慢慢向前走去。当夜幕来临的时候,它们消失在月光里。月光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当微笑的羊群都穿越这扇无边无际的门后,男孩与女孩的肩膀上会长出一双翅膀,那时,他们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天使。

  14

  这是小薏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也是最后一个故事。我是在仲秋的时候认识小薏的。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只有“热”这个字眼,小薏却记住了“热”之后在县城里下起的那阵雨,那阵被我忽略掉的雨。

  小薏说得没错,我们都是天使。我一遍遍听着,热泪滚滚。小薏,我的小薏,我亲爱的小薏。现在我已经还清欠别人的债,可以跟着你穿越那扇无边无际的门,在另一个世界,我们一起踩着玻璃弹球,放牧天上的羊群。我找到动脉血管的位置,用刀片准确地划过它。

  血溅出来,像一只红色的蜻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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